“亚洲的去魔化”(Disenchantment of Asia)是我那本书题目的字面翻译,即将在明年5月出版的、英译本的正式标题是——Unfabling of the East(试译作《东土辨妄》)。“去魔化”(旧译“祛魅”)是个有着明确定义的韦伯术语,人们读到它无疑会产生很多来自韦伯的先入之见,而我不希望这本书的题目是这样的。
韦伯很重要。我最近一次研讨班的题目就叫“马克斯·韦伯之于历史学家”(Marx Weber for Historians)。韦伯对范畴(categories)的界定非常清晰,比如“理想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但韦伯的范畴不是静态的,不是干瘪的定义,不是一二三,在它们背后有某种发生学的(genetic)思考:这些范畴最初来源于历史,最终又应用于历史。我们知道韦伯是个社会学家,但他所受的训练是要让他成为经济学家和律师的,他的背景是德国经济学的历史学派。当下的经济学已经不在乎历史了,但在十九世纪晚期,经济学仍有很重的历史学成分。所以,韦伯的范畴既是精确的,又联系着变动的历史证据。他可以很抽象,却不会在空洞的意义上保持抽象。
需要指出的是,我十九世纪的书和十八世纪的书颇为不同,是按照不同的配方写的。十八世纪那本书(即《亚洲的去魔化》)是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而写十九世纪的书,最初的德语名字是Die Verwandlung der Welt: Eine Geschichet des 19. Jahrhunderts,副标题就是“十九世纪史”,并没有“世界史”或“全球史”这样的词。当这本书要在美国出版时,我建议标题用“世界史”,但美国的出版商说不,“世界史”已经过时了,今天没有人想买世界史的书,所以才用了“全球史”这个题目。
世界史是世界上各种文明的历史,通常着眼于比较整个文明。基本上,我做的是所谓微观比较世界史(micro comparative world history),它是比较世界史,但却是微观的。我避免大的单位(units),不去比较中国和穆斯林世界,而是在一些非常小、非常狭窄、适中的层面比较。
全球史,按照我的说法,挑战的是民族主义史(nationalist history),后者基于的是那种认为自己民族优越于其他民族的价值判断,是同质化的历史,但全球史与非民族主义的国史(non-nationalist national history)——民族框架内的历史——则是兼容的,是后者的补充。老的世界史往往只关注伟大的文明,全球史则是世界主义的,它试图平等地关注所有民族(peoples)的历史,它还是非总体化的,同样关注失败者、受害者、贫困者。严格地说,全球史是关联(connections)或连通性(connectivity)的历史。它比老的世界史长进的地方是,它强调不同社会、文化的重叠之处,强调它们彼此的关联,强调各种流通和流通过程中的变异。比如老的世界史不关心移民,但在新兴的全球史中,移民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对全球史而言,关联研究优先于比较研究。
您在《全球化简史》(Globalization: A Short History)中提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当“全球化”成了社会科学的热门话题,英语世界的学者便开始对全球史产生兴趣。我们该如何历史地理解全球史的学术潮流?目下的去全球化(de-globalization)情景会对它造成影响吗?换言之,全球史会不会变得不合时宜?
奥斯特哈默:我有一个同事和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关系很好,他每年都要去看霍布斯鲍姆一次。一天他对我说:“我下个礼拜要去见霍布斯鲍姆了,是不是该带本你的书给艾瑞克?”我说:“那当然好。”我给了同事一本书,他交到了霍布斯鲍姆手里。不久,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霍布斯鲍姆的邮件:“我刚从我的朋友那里收到了你的书。非常感谢。你写了一部十九世纪史。我们且看吧。艾瑞克·霍布斯鲍姆上。”这之后很快他就去世了。“我们且看吧。”(We will see.)——这个反应让我印象极深。
关于中国的制度、观念在现代向西方运动,我想到了两个著名的例子。第一个例子是十九世纪中叶,中国的科举制度影响了英国的文官考试。英国政府参考中国的体系,改革了其公务员录取方式。第二个例子当然是毛主义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对我这一代西方学生的影响。我不是个毛主义者,但我的很多朋友曾经是,不过他们在七十年代大都失去了这一信仰。前两年,有一本关于《毛主席语录》的全球传播史的文集(Mao’s Little Red Book: A Global History)在西方出版,它追寻了红宝书在世界各地的踪迹,考察谁、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会阅读,或认真对待这本书。
今天,很多人想听到更多非西方的声音,用这样的声音来解释我们的当下和过去,对此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您在完成了全球史的大部头著作后,有什么新的研究计划?
《鹰的高度》
奥斯特哈默:今年年初,我出版了一本德文文集Die Flughöhe der Adler: Historische Essays zur globalen Gegenwart,副标题是“关于当下全球状况的历史随笔”,正标题直译的话,就是老鹰飞翔的高度,是个荷尔德林的意象。
这本书收录了我过去几年的文章。第一部分讨论全球话题的兴起:全球化的(globalized)思考是如何传播到不同话语中的。第二部分在不同的领域、概念中试验全球的(global)方法:比如音乐、运动、内战、保护。这里的“保护”(protection)是个政治的、社会的术语,保护那些需要被保护的人(to protect someone to be protected),涉及福利国家、人道主义干涉、保险等等。我只是在实验,因为这些话题未必是全球话题。最后一部分是几篇随笔。有一篇关于空间和荷尔德林。在荷尔德林的诗歌中出现过各种各样的鸟,它们在不同的高度飞翔,其中就包括老鹰,老鹰展翅高飞时,视野开阔,但同时,它也能发现地上的老鼠和兔子。编辑读了这篇文章后很兴奋:这本书的标题有了。治全球史的人需要具备老鹰式的眼光,既能俯瞰全景,也得盯紧地上的兔子。另外有一篇分析桥的,还有一篇关于猎虎的,后者最受读者欢迎。我接下来一本书可能会专门论述“保护”的问题,但写出来,要再花上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