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妹忽然哭了。不止哭作家的死;死得也似乎不止作家。一切东西都要退尽泥腥了。她是哭这个吗?也不尽然。——《大陆妹》 短篇小说《大陆妹》 (3400字) 成书于1995年小说集《海那边》 首发于1992年8月11日台湾联合报 2016年《大陆妹》选入王德威主编的: 中文世界第一本华语语系文学读本 《华夷风》 大陆妹当然不叫大陆妹,她名字太好,别让我写糟蹋了。大陆妹长得也好,就怕一写也会写俗掉。能说的就是她悄悄气气,静比动多,动起来也像静。大陆妹得到最大的恭维是“你真不像个大陆妹”。大陆妹一天到晚听到这个赞美,回回她很领情地给个笑。人想,她没笑出多少快活。 大陆妹是半年前从大陆来的。找上门时,自己介绍自己是这家已故某老二房妻的外孙女。没讲完,大陆妹就没信心再往下讲,似乎领悟到:远到这样的亲就让它远得没影拉倒了。 “是我妈叫我来的。”大陆妹被人提提防防让进门时这样补一句。窘得绝望的她只得抵赖。再找个机会,大陆妹又来一句:“我不会住这里的”。 这话多出来的,没人说过要她住这里。 大陆妹说她有住处,同住的是另外五个大陆妹。从入夜到清晨都有人归来或出走,上床或起床。“就是有点吵。”大陆妹脸有点淡蓝白,在那些无眠的夜中呕的。 大陆妹进门时,这家正备晚宴。晚餐总要留给她吃的。 唐太太是这家女主人,很有章程地在厨房小跑:灶头到水池,水池到案板。自说自话:“菜还要洗啊,还有切啊,八只手脚也不够啊。”见菜已经在淘箩里,摆得扎扎齐。大陆妹没声一样说:“菜洗过了。”又看菜上黄瓜切得粉丝一样。大陆妹一点动作也没有,事情就弄妥了。 晚餐桌上,唐太太对就餐人抱歉:黄瓜切得太细,吃不出脆头来了。 “下次粗切切就好了。”她看看大陆妹,笑得很长辈的。 大陆妹心为那个“下次”涨落一下。弱弱点头,对唐太太给的补过机会示出感激。 大陆妹吃得很细作,用的却是只大腕,还有只大盘。其他人用的是一色青花,碗都像大了些的蛊。都说大陆来客一是吃的多些,二、或许有病暗里生着,大陆人活得将就,不病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因此大陆妹用的碗碟便另一样了。 饭后唐太太说想大陆妹住几天,家里空得出屋来给她睡的。她记住了大陆妹正开始暑假。“倒是有个墨西哥女人一礼拜来帮我两天,扫扫擦擦、熨熨衣服。上月我请她走了。” 大陆妹没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吧—”唐太太严重地瞪着眼,喘息也噎住。 “为什么呢?”大陆妹问。漠然怎么行? “家里丢掉一只钻戒!” 唐太太眉眼、音调都在讲鬼故事似的。 “哎呀!”大陆妹真心为唐太太心痛一下。 “没几天找到了。”唐太太语气正常下来。“我还是请她走了。那只钻戒让我受得一场惊唬足足够够了,我再不想外面请人来做家事。不然老有个人要你防你说烦不烦?” 几天后,大陆妹开始独自在厨房、洗衣房忙。她忙不像唐太太那么有声势,见她闲着,就忙完了。唐太太已留她下来,说是每月付她工钱,吃住在“家里”。大陆妹自然肯的。 当晚有十多个客人来吃饭,唐太太头没做,指甲没修,得体衣裳也缺一套。备下一蒸一烤两只大菜,余下的,她对大陆妹一俏皮、一撒娇地笑:“拜托啦。” “干烧鱼会吧?” 大陆妹说当然。 “讲给我听听,怎么烧?”唐太太一面拔袜蹬鞋,外面唐先生的车引擎轰轰地催。 “先备料:葱、姜、蒜、辣酱豆瓣、香菇、肉......” “不对耶,”唐太太说,“那是你们大陆的烧法。”她扳着手指,眼朝屋梁上觑起:“要......碎猪肉、香菇、豆瓣辣酱、蒜、姜、葱!” 大陆妹点头,表示两分一模一样的东西,唐太太的仍正确些。 大陆妹在席间出出没没,十来个客人不间断有人问:“大陆来的?-一点不像大陆来的!” 后来住久了,大陆妹一听这话就悄没声一笑。她是对这句因果颠倒的话笑:既然一点不像大陆来的,又凭哪点所有人脱口而出地先断言她“大陆来的?” 这样想时,她在熨衣服。 衣服熨得太多,大陆妹就唱歌。唱歌很解闷也很解乏。大陆妹当然都唱大陆的歌。什么“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也难留”、“四十里那个平川哟,瞭呀么瞭不见个人”。山西民歌、陕北民歌,一根直嗓子捅出来,痛快,有烦有怨也冒掉了。正唱,唐太太的女儿珍妮推开洗衣房门。 “My God!你们大陆的歌吧?” 珍妮生在台北,念完大学到美国的。 “你唱得好怕人的!” 大陆妹看着她,嘴里一个高亢的尾音被杵回嗓子眼儿。大陆不光是我们的。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我们呢?不是这土腥的歌合成的黄土文化,生育出你我今天的国音乡韵?你的父辈离乡时太匆匆,带走的就给了你,不能带走的,便留给了我。带走的也属于我,留下的也属于你。这歌是他留下的;是他想带却力不能及的。这歌就是无垠黄土本身,是泥沙俱下的长河本身。 是你所不认识的阔大不尽的穷山恶水很古很痴的抒情......当然,大陆妹没对珍妮说这些。说这些或许更唬着她。 大陆妹不再唱大陆歌去唬人了。这房子里有的是歌,从邓丽君到蔡琴。 却是珍妮五岁的女儿娜拉有天冒出了一句又直又高的啼啭,惹得全家神经一错位。只有大陆妹听懂了。大陆妹有些感激感动地走到五岁的、只肯讲英语的娜拉身边。 以后就常常见到大陆妹待在小小娜拉身边。 娜拉有天在饭桌上仰首翘颚:“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大陆妹眼毛闪闪的,筷子听在她的大碗大盘上。 唐太太与外孙女调侃:“什么是故乡呢?” “故乡就是故乡嘛!”小女孩受不了外婆的寡知。 “这样子啊!”珍妮诡看大家一眼,“故乡到底是什么呢?” “故乡是Mushroom!(香菇)” 大家都乐疯了。大陆妹也跟着笑,她懂得凑趣。小娜拉在人笑时溜下她的高凳,钻到大陆妹臂弯中,不时从那里伸出脸,来一句:“花飞花落飞满天”,要么:“彩线难收面上珠”,甚至:“质本洁来还洁去。” 大陆妹一回两回纠正娜拉,轻轻声地。问是什么,小女孩替大陆妹答:“红楼梦呀?” 珍妮大声地:“这样子啊!”转向大陆妹:“你们大陆的国语有许多声音都怪怪的。垃圾,应该是Le Se啊。” 唐先生说:“垃圾、Le Se都对。” 唐太太:“怎么会!” 珍妮隔桌对女儿叫:“坐到自己位子上,你这样子,阿姨怎么吃饭!” 小娜拉不理会,听唐太太纠正大陆妹的“垃圾”,头仍钻在大陆妹的臂弯里。人发现娜拉越来越经常地将头这样钻在大陆妹臂弯。直到一天,大陆妹耙净前后院草坪上的落叶回来,一进门,见小娜拉被所有成年人围住。大家站着,娜拉坐着,哭丑了脸。 大陆妹没问。她眼睛却问:出什么事啦?! 珍妮“哦”了一声,出来张顿开茅塞的脸。她叫大陆妹“过来过来!”其他人也跟着瞅大陆妹,也跟着开窍地明了眼。 大陆妹想,诶呀,别又没了个钻戒。她在人指定的椅子上坐下,没稳,头发就被人揪起了。 “你看你看,这不就是吗?”珍妮嚷。 大陆妹头皮哗哗㖨㖨,疼得细碎,知道那是发丝被牵起,拔下。 “不像,和娜拉头上的不一样!”唐太太说。 大陆妹不懂他们正讨论的事。她满头是忙乱烦躁的手指。 “怎么会?朱丽班上的老师马上把全部小孩子的头发都检查过了,都没有耶!从哪里得来的呢?娜拉又从来没和邻居小孩子玩过......真要死了,老师不要娜拉去了,要我把她头上虱子都弄干净,再要张医生证明,才允许她再进幼儿园!” 一些手指头在大陆妹头上发起脾气来。大陆妹突然明白他们在她头发里探勘一样找的是什么。 “我从来没生过头虱!” “生过也没关系啊!”唐太太一脸劝他想开的慈爱,“美国办法很多的!大陆是大家一块洗澡,也不是天天洗,一人有大家都有了!” “我......连虱子都没见过!” “我们也没见过,这次大家都想见啊!” 大陆妹脸血红红。她的勃然大怒就是个血红红的脸。没人看见她的脸,它给头发遮严了。他们多手指在她头上缫丝。最后翻弄她头发的是个治头虱的医生,他在大陆妹头发上什么也没翻出来。 许多日子了,大陆妹开始说“吃饭”是“呲饭”,“垃圾”是“勒色”。大陆妹头发也不再结成一根辫子,而是披散开来。大陆妹早就不唱那些听都听得出土腥的歌。 这天有客人来吃饭。四对夫妇,都是珍妮的年纪。唐太太早已放心大陆妹全盘统治厨房的文文武武。唐太太夸大陆妹上菜颇有样子。上甜食时,大家已谈熟。冷菜谈生意,热菜谈家常,到甜点,人就连篇打诨了。一个年轻太太绷紧指尖戳戳自己先生:“你乖不乖呀,不乖给你找个大陆妹!” 都笑了,大陆妹也笑,不笑太孤立。 收掉麻将桌,洗完消夜碟子,已是凌晨。大陆妹坐下来,客厅在静中大许多似的。衬衫胸前口袋有什么窃笑样地响,大陆妹掏出它。一张二十美金钞票,新绿新绿。一位客人塞给她的,过意不去她一场辛勤。 无意中,她翻起当天的华文报。有篇文章是纪念一位已故老作家的。是她学文学时最喜爱的一位作家。 他的作品读也读得出土腥,最新鲜的土才有的腥。 大陆妹忽然哭了。不止哭作家的死;死得也似乎不止作家。一切东西都要退尽泥腥了。她是哭这个吗?也不尽然。 小娜拉已一觉睡醒,这时悄然出现在大客厅那一头。灯光使她的脸挤得很皱。她慢慢走近,好奇着大陆妹脸上的泪。突然,她出来又弱又沙的声音: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大陆妹怔了。看着小小的、渐渐走远的女孩,大陆妹的泪竟迅猛起来。 《大陆妹》收录于1995年小说集《海那边》 台湾九歌出版社 1998年收录于春风文艺出版社 严歌苓小说集、 2003年收录于花城出版社小说集《无非男女》 只身在外的大陆妹, 迫于生存的压力,终于妥协于异邦的文化系统向自己提出的要求,并适应了新的生活模式。 有适应,也有放弃。文化身份问题给新老华人移民带来了太多的内心挣扎。 —葛亮(从土生族到新移民:在美华人的文化认同) 移民不仅是生命经验,它给严歌苓的精神维度带来的影响也至关重大,严歌苓所关注的移民问题,与她自身的生命经验大幅重叠,在这里她的经验与思考、肉体和精神形成强烈的连结,体现在她的作品中,这两个方面也是同构在一起的。 —蔡小容(高蹈于肉身之上—严歌苓文学精神综论) 《大陆妹》中,虽然大陆妹高唱中国歌曲、对土生子讲解唐诗和《红楼梦》都遭到了嘲笑,但她依然无法割舍充满“土腥味”的故国物事。传承有序的文化记忆和美学眷恋共同烘托出深邃沉静、作为精神之根的“中国”,由此缓和了观念冲突的烈度,使文本获得了温暖宽广的情怀。 —曹霞(论严歌苓的小说及其创作转变) “即使做了别国公民,拥有别国的土地所有权,我们也不可能被别族文化彻底认同。 ——严歌苓 更多海外故事 更新中... 严歌苓,著名小说家、编剧。曾入伍担任文工团舞蹈演员、创作员,后赴美留学,获芝加哥哥伦比亚学院创意写作硕士,作品由中、英文创作,被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在全球发行,获国内外三十多个重要文学奖项,多部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其作品题材广泛,笔触多变,被评论家称为“ 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 代表作:《雌性的草地》《扶桑》《白蛇》《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妈阁是座城》《床畔》《舞男》《芳华》,散文集《波西米亚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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